珠江路糖果车站 作者:高安长
老蒋走了,出于意外。
上个月28 号那天早晨,闹钟响过之后,我照例打开手机,看见
老友给我的一条留言,说老蒋三个小时之前去世了,详细情况正在打听中。这消息太让我震惊了,赶快刷推,果然有其他人发布同样消息,可以确定,老蒋的确离去了。可仅仅两三天之前,我们还有过一次网络交流。这实在太突然了。前天(美东时间7 月24 日),老蒋的追悼会在纽约举行。会后,蒋杰的老母亲亲自按下了火化炉的按钮,老蒋终于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并且将回归他魂牵梦绕的故土,也算天遂人愿。
我和蒋杰相识,源于民间公祭林昭活动,时间应该是2007 年底。当时网络上有二三十个QQ 群,都是五百人的大群,为此而建立,并且都比较活跃。我就是在其中的一个群结识了老蒋,他当时用的网名叫“江南剑客”,我猜是江浙一带的人。我和剑客因为群里面一个小年轻对另外一个老年网友不尊敬,起而攻之,渐渐熟起来,知道他是宁波人,但并不了解他的详细情况。08 年的429,我们这群互不相识的网友齐聚苏州灵岩山安息公墓,顺利地举行了公祭活动,从线上网友转为线下朋友。但那天老蒋并没有到现场,给我的印象是他可能比较胆小。因为从宁波到苏州并不远,也很方便,有些网友是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从四川那边赶过来的。
我和老蒋一直保持着网络联系,也彼此了解了对方的大致情况,但一直都没有见过面。两年之后,有一次老蒋在网上和我聊天的时候,突然问我在外面有没有什么关系。我问他是什么事,他说,一个朋友在牢里病得快死了,还不能办理保外就医。他想帮这个朋友,只是没办法。最好是能有国际压力。我就问了详细情况,原来老蒋说的这个朋友就是力虹。恰好当时杨宽兴到美国没多久,正在杨建利那里当主编,我知道杨建利在美国国会有些关系,就把这个事跟宽兴说了,让他问问建利,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建利兄古道热肠,很快就给两位国会议员写了邮件。宽兴不放心,问我要了老蒋的电话,直接和老蒋核实了其中的一些细节,这些内容,建利可能又发补充邮件告知了议员办公室。没多久,力虹便被保外就医,尽管是住在监狱系统的医院里,但家属可以去探望。老蒋后来告诉我,力虹保外成功,应该是建利活动的结果。因为之前力虹太太董敏不知提出过多少次保外申请,可是监狱方面就是不理不睬。虽说力虹保外之后没多久就告别人世,但在这件事情上的合作,加深了老蒋和我之间的了解和友谊。
老蒋和力虹是在劳教所认识的。力虹以前在宁波文联工作过,他和老蒋都算是八十年代初宁波地区的文艺青年,经常组织一些文艺沙龙,最后分别遭受政治打压,并不奇怪。据老蒋告诉我,他是因为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给许良英先生提供了宁波和浙江地区曾经遭受政治迫害的人员材料而被当局列入监控名单的。当时许先生在给高层上书时引用了老蒋提供的材料。八九年枪响之后,老蒋勇敢地站出来反抗,当局正好顺手收拾他,劳教了他三年。因为有这段所谓的“前科”,他在宁波是重点人口,难怪在去不去苏州公祭林昭的问题上,他比较谨慎,而非胆小。 力虹的后事处理完毕之后,老蒋曾经专门来宁看我,算是表达谢意。那是11 年的春节,我们约好在地铁珠江路站碰头。因为以
前没见过面,所以当老蒋从出站口出来的时候,我对他的身高吃了一惊,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南人北相吧。老蒋很热情,坦言我们这些朋友普遍经济状况不佳,所以他力邀我和他一起去南方做生意,说以后不管干什么,有钱总是好办事。这是我和老蒋惟一的一次见面。送他去火车站,看他进站时高大的背影,还感觉和他在网上给我留下的印象有点对不上号。
老蒋很热心。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和一个在美国的朋友聊天,那位朋友告诉他,说我在江苏是挂号的人物,要我注意安全。我虽然知道自己是监控对象,但并不了解居然在省厅有名头,现在经第三方验证,终于明白何以国宝会主动找上门来,同时也很感激老蒋及时通报这个消息。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蒋突然冒了出来。他很兴奋地告诉我,他已经到了美国纽约,正在申请政治庇护。这多少让我有点吃惊,但也为他高兴。忙了大半辈子,总算踏上了自由的土地,也算修成正果。刚到美国的老蒋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给我发来很多纽约的照片,还让我赶快想办法也去美国。我们时常在网上交流,更多时候,是他给我介绍美国那边的情况,特别是所谓海外民运的情况,而以前都是我给他介绍这方面的情况。这大约是他流亡美国的最大便利。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蒋度过初到异国他乡的适应期后,渐渐在纽约华人圈子里活跃起来。又有话说,怀才就像怀孕,时间长了,就能看出来。老蒋家学渊源,古诗词的功底扎实,写对子也很拿手,常能见到他的大作,出手不凡,用辞精妙。当然,这些都是浮在表面的情况,我更喜欢的,是我们俩之间时不时的交流,他告诉我外面的情况,我告诉他国内的情况,两相互补,相得益彰,这也是我们常话常新的保留话题。生活中的老蒋温文尔雅,但他的文字却有宁波师爷的风格,嬉笑怒骂,字字见血,不落下风。这自然痛快,但也少不了得罪人。但老蒋并不畏惧。好不容易有了自由言说的机会,不应该充分利用吗?这是流亡者的优势,所谓拥有了天空。
2015 年秋,我得到一个去台湾参访的机会。一同过去的朋友,有几位来自宁波。和他们闲聊的时候,其中一位居然认识老蒋。我联系老蒋,他很吃惊,也很奇怪我怎么会碰到他的这位老友。那几年民宪派在国内很活跃,其中很多来自浙江。这不奇怪,很多人都有所谓家仇国恨。老蒋虽没有进化到民宪那一派,但他的政治立场与民国派接近也是不争的事实。主张大一统,这是他遭遇网络攻击的最大理由。老蒋的政治观点斑驳杂色,有些我认同,有些则不以为然,特别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他的表态,往往让人怀疑他的身份有问题,比如在华为梦碗粥事件上,有些朋友直指他走到了民间政治反对派的对立面上。这也许是老蒋言辞过于犀利所致,我知道,他的政治立场是绝无问题的。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
经过郭文贵事件等多轮网络较量后,老蒋对海外华人的政治生态越来越失望,在推特上的炮火也越来越猛,所向披靡,被他指名道姓严词批判的各界名人不知凡几。在他去世前不久,有一次和我聊天的时候,他总结将近九年的流亡生涯,说他感到有点后悔,特别是近距离观察一些所谓的民运“领袖”的表现之后。其实,老蒋提出来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选择流亡,到底对还是不对。
可惜,我们还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老蒋却遭遇意外。海外是乱象丛生,国内是生存艰难,都不理想,都不容易。就在那次聊天时,老蒋告诉我,他在宁波时,长期负责监控他的,就是我在台北碰到的那个反共朋友。这样的线人暗桩实在太多,防不胜防,所以外面虽有种种不如意,但他还是愿意留在海外,毕竟可以畅所欲言而无人身安全之忧。万没想到,政治上安全了,意外却找上了门,让人感叹生命之脆弱,人生之无常。老蒋孑然一身,无儿无女。他的老母亲晚年丧子,又一次经历了人生的大悲苦,可谓不幸。但正如蒋妈妈所言,蒋杰生命的最后九年,是在自由的土地上度过的,他的思想获得放飞,他可以畅所欲言而无须担心政治迫害,这又是他的幸运!每个人最后都要离开尘世,老蒋只是先我们一步上了离开这个世界的车。
安息吧,老蒋!
谨以本文纪念我的同道朋友蒋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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